文｜梁家綺
鳳梨伸頭一顆顆，看我們在起伏蜿蜒的小徑上狼狽奔赴，演出場地到底在哪？與摩托車驚險錯身後，牌樓、戲台、廟宇終於出現在遠方──壓線抵達！要不是表演團隊「秋杉所在」的環境舞蹈作品《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做一個人》在高雄大樹保興宮演出，台灣縣市鄉鎮的廟宇何其多，非觀光勝地又無地緣關係，不知道我猴年馬月能有契機來這鳳梨簇擁的地方造訪？
《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做一個人》（攝影｜吳柏源，秋杉所在提供）
我沒有抵達表演「設計好」開始的地方，好在這裡不是規則分明的劇院場館，會對壓線且走錯方向的我「逼逼！」。在環境舞蹈的觀賞中，觀者相對自由，卻也非全無規範（伸腿絆倒舞者當然不可以！但一起跳……好像也沒有不行？），觀眾要在什麼位置看，更像是一種與舞者的默契，跟隨而不打擾、觀看但不介入，此時從遠方走近的觀眾，清楚地體現了這種群體雙人舞：身斜足跛的人（舞者）身後，觀眾亦步亦趨，無人逕行超越，而是跟隨表演者穿越牌樓，循鈴聲前行。
廟埕不是平常模樣，散落幾張塑膠椅，瓦片疊成小丘，有鷹架，還有幾隻本當在殿宇屋脊上的琉璃走獸，自空中落入凡塵，蹲踞木椅，朝向眾生。
《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做一個人》（攝影｜梁家綺）
橘棕色的廟宇瓦片閃著釉光，是住在台灣的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日常地景，地景既是視覺所及之處，也連接人們日常實踐的文化過程。表演者錯置屋瓦水平，彎腰排列琉璃瓦片於地，連成幾道橫亙的線條，像軌道，又似翻土犁痕。
廟埕前好忙好忙（現代觀眾忙，得撥點時間拍照錄影發限動），場面上有很多焦點同時發生，元素就算無聲也彷彿說了很多話：快速挪動的舞者、移動的人群、晃蕩的狗狗，乃至於靜置的物件、聳立的廟宇、環繞其外的鳳梨田，都構成了整體，成為流動的一環。但資訊紛雜，到底要看哪？舞蹈抽象，該如何解讀？
《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做一個人》（攝影｜吳柏源，秋杉所在提供）
不如，像串珠般，將線索與感受組裝成鍊吧！舞者雙手反覆在空中抓取又放置的動作，口述錄音的墜落工殤，與最後觀看的紀錄片，你可能不難串接編舞家林廷緒從父執輩琉璃瓦匠師的生命經驗出發，用舞蹈轉譯「最接近天空」的勞動身體與處境。又或是，找尋與生命經驗最能連結之處──對病痛的掙扎──與之共感，舞者癱軟的身體在保生大帝眼前張狂、震顫，而身旁兩人始終架守護持，直到他再次出廟展態起舞──現此時，已再無病厄。許多觀眾在看完這個段落後，慎重地回過身來，虔誠一拜。
除了上述舞作盤旋於日常物質世界的經驗場域，舞蹈在地景中仍有很多不同的實踐樣態。幾年前我曾走在罕無人煙的台東知本溼地，海天一線，舞者扛著比人高的木板攀登、滑落、抵抗，引領觀眾望沙面海、俯視沒口之河，耳機裡傳來風聲、雜訊、人語，女人聲音空靈，細碎地說著四百年前的登陸掠奪、物種遷徙過境。二律悖反創作體的《逐：一場發生在自然生態景觀的沉浸式舞蹈體驗》透過聲景、舞蹈、文本，對原有地景進行感官上的篡動，提醒貌似原始自然的生態環境實則暗藏人類歷史的蹤跡。
《逐：一場發生在自然生態景觀的沉浸式舞蹈體驗》（攝影｜呂紹鈞、林幃庭，二律悖反創作體提供）
然而，作品一定得跟演出場地有所關連嗎？倒也未必。例如，從2022－2024年在高雄各行政區域、從山到海的舞蹈旅行《波麗露在高雄》，舞者衣著繽紛，化身紅男綠女，一下對著工業大風扇尖叫、一下歡愉地跳著雙人舞，令人歪頭困惑，卻形成一道撞進地景裡的獨特場景，有時候會讓你覺得跟環境「很搭」，有時則否，因為編舞家周書毅的目的是「跳舞給更多人看」，所以作品不見得深挖此地，卻使慣常的風景陌異化，讓觀眾成為愛麗絲，不小心夢遊了仙境，在心靈留下難忘的故事與圖像。
行文至此，你是否對「環境舞蹈」、「沉浸式舞蹈」、「舞蹈旅行」等詞彙感到目眩？分門別類或許有助於先行想像與理解，但比起落入「這是不是？／這到底是？」的謎團或指稱執著，在現場張開感官、試著感受思索或許更為重要。可以確定的是，這些懷抱不同意圖的舞作，都將我們甩進本不作為演出場所的地方，投以創造與張力，有時矛盾的引發思考，有時貼合紋理琢磨，或因舞蹈的抽象，留下綺想，它們一方面在地理空間上引領我們出遊，另一方面，也帶我們在不同的歷史軸段裡回望。
用文字神遊了幾處，下次相約，走一趟表演漫遊路嗎？
《波麗露在高雄》（衛武營國家文化藝術中心提供）
梁家綺
台南人，讀過中文與戲劇。關注地方節慶與城市紋理、場域空間展演、應用戲劇等表演藝術領域。教過幾年書，偶爾寫字，評論、採訪、散文四散，曾任表演藝術評論台專案評論人、創作陪伴等。體力很差，但喜歡走路，相約漫遊請來信：funfungoliang@gmail.com。
【編按】2025年，中國信託文教基金會與IATC國際劇評人協會開啟合作，以三大主題專欄呈現一系列觀點文章，提供讀者認識表演的多元視角，同步記錄與評析演出現場，讓大眾在欣賞當代表演藝術之際，看熱鬧也見門道。
三大主題專欄：
【表演漫遊錄】：著眼非制式空間中及都會地區以外的演出，帶領讀者漫遊去。
【物件動手腳】：聚焦偶、物件與道具在不同演出中的角色，挖掘它們潛藏與呢喃的話語。
【劇場鬼故事】：打開第三隻眼，召喚劇場裡國族大歷史與個人小歷史的幽魂，從藝術之窗一窺被忽視的過往與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