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5 April, 2024

破碎化、廢墟化的當下劇評人如何找到動力?


(原題:書寫與評論人社群的時代困境與意義──2019 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年度論壇「民粹主義與新自由主義下的評論動力」觀察報告。)

文:余岱融

自2017年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以下簡稱劇評人協會)「重啟」之後,開始自辦活動,例如邀請國際劇評人協會總會副秘書長柯廸維.薩尤(Octavian Saiu)來台舉行講座/工作坊。或以不同的角色、形式,進入不同的場域,和不同的機構合作。例如今(2019)年大稻埕青年戲曲藝術節,劇評人協會以協力角度,對應藝術節涵融當代意識的六齣新創戲曲作品,延伸藝術節原有的策展的維度,規劃演出前在誠品書店的專題演講、影片放映,演後現場有座談,文字方面留下專題演講的觀察書寫,和駐節評論人的劇評,更大向度地進行該藝術節以往沒有的觀眾溝通與觀察檔案紀錄。又或是和典藏ArtTouch合作,在台新藝術獎頒獎典禮前的中午,舉辦「我們與台新(2)現場的距離」,由數名評論人分別就今年入圍的名單以及藝文現象,進行短講與回應【註1】,讓台新藝術獎除了頒獎典禮和提名人累積的評論,也有另類的討論現場。

然而,如果要觀察劇評人協會近年的野心與視野,還是要從2018、2019兩年的年度論壇說起。

2018年劇評人協會的年度論壇並置了「生態」與「作品」兩個主軸,以回顧2017年重要的作品與現象為基礎,目的除了事件回顧、引起討論、促進對話,其中更「遠大」的想像是構築以劇評人──或說藝文書寫者──為核心的某種策略共同體:在各自的差異之上,尋找共同面臨的處境,互相分享面對的方法【註2】。在剛重新起步的組織策畫下,這樣的意圖賦予了論壇潛在的動力,在現在回望,看來隱微,當時步伐怎麼走也還在邊做邊想。但這樣的意圖,卻也成為本文要討論的「2019年劇評人協會年度論壇」的起點。

這次論壇的策畫者為我們鋪墊了新自由主義與民粹主義的背景,然而在不直接分析背景的構成的設定下,細膩又大膽地框羅不同主題,讓他們一一在景前現身。或許是新自由主義和民粹主義的「名聲」過於響亮,又或是姿態過於龐大而複雜,論壇的策略還是回到幾個具體的範疇,調度他們和當代文化關係,逼使其政治性結構現身。

今年論壇從南部開始,透過地域性的鏡筒,回顧九零年代大眾媒體和藝文書寫(臺南場),以及討論評論人和機構、藝術節的關係(高雄場)。臺北場以三個關鍵字:勞動、文學性、獨立性,兼談藝術書寫與實踐的不同面向。另外,四場專題以「劇場與都市」為軸,拉出街頭與劇場行動、非都會地區的藝術實踐、文化空間和文化治理,以及移師二二八和平公園舉辦的「自然的政治」等場次。主題間跨度足,同場次的與談人異質性也夠,每場都有不同面向的個案,帶來大異其趣的資料和觀點。

例如「街頭之後」場次,討論的範疇自黃慧瑜對近十年臺灣街頭運動轉變的觀察,到香港評論人鄧正健分享在雨傘革命後,香港如何在戲劇中使用象徵符號與虛構手法,與激化程度更勝於劇場的現實對話。以及黃思農梳理自身在劇場創作者與社會運動參與者兩種身分共生、共構的同時,藝術如何可能在街頭落幕後,做為自我釐清、自我療癒的方法,以及成為找到小歷史和小敘述的場域。

另一值得重述的是「視線的回返:自然與村落的地方實踐」場次,我們看到藝術文化活動(苗栗三灣「少年藝工隊」帶領學童重新設計、裝設交通號誌)如何解決在地社會問題(砂石車頻繁進出村落小道)。或是文化活動如何汲取、轉化傳統祭儀的內涵與形式,讓農忙閑餘的活動成為農村社群生活的節點(埔里籃城社區草根劇團結合地方傳統武術訓練與地方獨特的舞獅習俗,舉辦如《冬至圓》等活動),延續舊俗,也同時創造了青年務農的人際交流空間。

然而對於這些殊異的個案、大量甚至是超載資訊的進一步對談或討論,這次在論壇現場反而是稀少,有時是甚至是困難的。如果說明評論是一種引出對話,或至少是一種面向對話可能的行動,那麼這種行動的困難,其實在三場關鍵字的場次中都有觸及。這樣的困難不僅來自我們(身處已久)的資訊爆炸與極端多元文化主義的時代,更是因為不同媒體和介面的蓬勃發展──特別是自媒體──讓評論行動越趨弔詭。

在討論「文學性」的場次中,周伶芝提出的疑問是:書寫「從甚麼樣的起點開始具有評論價值,或是可以對它下文學性的判斷?」當評論行動變得可疑,書寫和評論的文學性又意味著甚麼?在(無論是垂死或生機勃勃的)虛擬廢墟時代,我們在實質空間與數位空間中,都得以不斷快速遷移、換頻,付出的是破碎化的知覺與身體經驗。在這(竟然/剛好)與現代性暈眩遙遙相望的當代破碎感中,追尋評論與書寫文學性的動能是甚麼?周伶芝所提出的答案是:文學性是奠基於抵抗線性、單一的歷史詮釋而發展出來的空間。這個說法,也呼應黃思農在街頭激情過後,回到劇場尋找小歷史和小敘述的說法。

然而,當我們離開書寫內部的討論,外部還有著更多困難與挑戰,也是這次論壇許多場次著力極深的部分。不僅近年創作者與評論人處於無法調和的敵對狀態時有所聞,對於評論意義、功能與對象的質疑也從來沒有少過。評論行動、評論生產的正當性與藝術生產、文化資本累積的關係,勢必在接下來需要被處理。

在關鍵字「獨立性」場次中,印卡點出:在「政府平台主義」式的文化治理下,獨立撰稿人及藝文工作者,難以抗衡當前大型機構與標案式主導的文化生產模式。追求獨立性倫理的過程中,隨之而來的經濟模式困境該如何解決?其實同一場次的蔡雨辰和王顥中,都分別以實踐和立場回應了這個問題,也就是王顥中所說的「古典的答案」:團結/集體/公共。從評論回到廣義的書寫,從評論人作為公共知識份子,到集結為一個群體/社群,在今天,一個「劇評人」「協會」的任務到底是甚麼?特別是面對時代挑戰下一則則的難題?

劇評人協會如果以書寫為號召,而且有意擴大關照的對象與納入更多不同類型的書寫者【註3】,那麼這個社群在這個時代──虛擬廢墟的精神症狀、文化治理與機構生態形塑行動可能、藝術類型持續混種越加難以界定、藝術與書寫生產被科層體制囿限的時代──就有責任回應自身的設定,不僅號召政治性與社會性的討論,也必須更廣大地關照在當代「狹義劇場」以外藝術類別的書寫。不僅評論和批判的書寫需要找到動力(如論壇的標題所示),在破碎化、廢墟化的今日,劇評人做為個人和社群,同時需要找到和整體生態的關係,找到成為藝文環境的積極動力的方法。而方法,想必(也必須)是複數的。

※原刊於《PAR表演藝術》321期,2019/9。

註釋:
1、受邀的講者分別為:郭亮廷、陳雅萍、吳思鋒、陳佾均、吳牧青、高千惠、印卡、蔡明君。各自由下列問題抽出一個回答:一、選出本年度最意外的入選作品,為什麼?二、個人遺珠之憾,為什麼?三、今年誰該得獎,為什麼?四、分享一個台灣藝術評論生態最值得討論的議題。五、分享一個個人對台新藝術獎的觀察。六、機會牌(自由選題或指定來賓指定發表)
2、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2018年度論壇活動詳情。臉書活動頁面。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1456446114477838/ (2019.08.13)
3、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秘書長黃佩蔚6月25日於本次論壇臺南場的開場介紹。余岱融,2019,〈國際劇評人協會2019年度論壇觀察紀錄〉。(電子稿,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