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斐嵐
通過生死閘道轉換形成的鬼魂，會再一次死亡嗎？看過動畫電影《可可夜總會》的人，大概會這麼說：「人的死亡有兩次，當世上再也沒人記得你，就是鬼魂死亡之日。」只是一旦成為鬼魂，大概也無力決定是否繼續留存他人記憶。
由視覺藝術家區秀詒與劇場導演陳侑汝共同創作的《K與龐蒂的神祕降靈》，以流傳馬來半島與印尼民間的女鬼「龐蒂雅納」（Pontianak）為發想，扣合女性在父權社會遭受錯待，只得死後化身惡鬼復仇的普遍敘事；其復仇對象自十八世紀蘇丹到殖民時期英國軍官，成為跨族群女性寄託的暗黑力量，也與尼泊爾受英國徵召的特殊傭兵「廓爾喀」（Ghurkha）相互對應，呈現在多重殖民史外溢出正史，未有明確形體、無法輕易定義的另一種「鬼」之形象。
區秀詒 × 陳侑汝（她的實驗室空間集）《K與龐蒂的神秘降靈》（攝影｜李佳曄，國家兩廳院提供）
正如劇中描述廓爾喀軍受雇他人，派駐他國時甚至因「不特屬任何族群」而備受信賴──無論是鬼或外族傭兵，「不被看見，卻能隨時接受召喚」的靈力，成為《K與龐蒂的神祕降靈》所欲捕捉、甚而在劇場重現的「降靈會」。
主創之一區秀詒來自馬來西亞，以馬來半島民間傳說為創作題材，多少也映照她面對家鄉、家國以及個人離散經歷的感觸與困惑。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不少馬華電影，也都和「鬼」有關。2020年張吉安導演的《南巫》，說的是馬泰邊界一名男子被下降頭，妻子奔走各方，嘗試各族民俗巫術救夫；2023年余修善執導的《虎紋少女》，則藉「少女遭惡魔纏身變成老虎」隱喻青春期經歷的內在暴力，以及女性承受的外在枷鎖。
區秀詒 × 陳侑汝（她的實驗室空間集）《K與龐蒂的神秘降靈》（攝影｜李佳曄，國家兩廳院提供）
相較之下，《K與龐蒂的神祕降靈》並未將龐蒂視為特定族群（無論性別或族裔）的認同與投射對象，而在劇中透過零碎線索──敘事歌曲、帶有熱帶植物特徵的怪誕造型（傳說龐蒂雅納多附身香蕉樹）、多語言混雜與演員頻繁變換角色──帶出龐蒂變幻多端的「不屬於」狀態（the sense of non-belonging）。又或者，龐蒂若要「代表」任一族群，那會是那些漂泊流動，隨時現身卻也無從久留、沒有歸屬的人們。
在女鬼龐蒂與廓爾喀軍之外的第三角色，是馬來西亞電影大亨陸運濤，劇中以代號「K」表示。他於1964年來台參與亞太影展，卻在一架滿載知名影人的飛機，因飛安事故與眾人共同罹難。區秀詒過往諸多視覺藝術作品（如《克里斯計畫》系列創作），皆以其傳奇人生（或死亡）延伸想像，如影像與真實世界的虛實對應，串起地理（馬來半島）與語言（華語與粵語圈）之間隱而未見的幽微敘事。
區秀詒 × 陳侑汝（她的實驗室空間集）《K與龐蒂的神秘降靈》（攝影｜李佳曄，國家兩廳院提供）
1957年，陸運濤旗下公司曾以龐蒂雅娜為題，推出同名電影（中文片名為《吸血人妖》），在馬來語外另翻作華語、英語、粵語多語發行，不過電影膠捲早已佚失，僅存海報與相關報導記錄。有趣的是，攝影技術發明之初，常被視為是「吸取靈魂」的黑魔法。拍攝龐蒂雅娜電影，似是為口耳相傳的鬼魂傳說，留下具體存在之證據，以有形膠捲保存無形記憶；然而隨著膠捲佚失，鬼魂附身失敗，再度歸於無形。
這或許正是鬼魂與記憶、口傳歷史的相似之處。它們皆是曾經存在之具體事物遺留下來的無形幻影，雖能隨時受召喚，卻喪失主動權，必須附身他者才能顯現世人眼前。於是，《K與龐蒂的神祕降靈》試圖在歌謠、扮演、多重文本之外，試圖用「影像」開啟這場降靈。劇中讓影像在空間中自由來去，不受實體投影幕限制位置，更以強烈燈光為基底介質，將影像投射於光中，呈現浮空投影般的效果，1 讓無形物（影像）藉另一無形物（光）現身，實現劇場幻術。至於昏暗燈光透過鏡面反射的虛實幻境，則像是藉此反思「我們」與「鬼魂」之間關係，抑或鬼魂如何反向召喚我們的內在自我。
區秀詒 × 陳侑汝（她的實驗室空間集）《K與龐蒂的神秘降靈》（攝影｜李佳曄，國家兩廳院提供）
只不過，鬼魂終究是難以企及的，觸不著也留不住。《K與龐蒂的神祕降靈》在回溯鬼魂本質，以此作為「無從歸屬」之存在狀態的同時，也因此讓故事顯得破碎、虛幻。這不禁令人好奇：我們究竟該如何述說一段未被定型、也不想被定型的歷史／記憶？還是說，所有試圖留下鬼魂身影的企圖，都將如K先生電影膠捲般徒勞無功？
無論如何，曾經死過一次的鬼魂，或許再也無力自主決定命運，但正是那些奮力延續鬼魂記憶的一次次降靈，使其迷人無比。
【注釋】
- 早期劇場常用此基本光學原理呈現鬼魂形象。 ↩︎
白斐嵐
獨立評論人、翻譯與劇場文字工作者。近年寫作重心聚焦於音樂在劇場之運用、劇場翻譯與文化轉譯、音樂與語言之結合等領域。翻譯作品包括《身心合一：後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跨文化演技》、《致演員：麥可‧契訶夫論表演技巧》、《編舞筆記》、《邁向操演時代-展演作為策展策略》、《物的力量：從道具到物件劇場》、搖滾音樂劇《搖滾芭比》等。
【編按】2025年，中國信託文教基金會與IATC國際劇評人協會開啟合作，以三大主題專欄呈現一系列觀點文章，提供讀者認識表演的多元視角，同步記錄與評析演出現場，讓大眾在欣賞當代表演藝術之際，看熱鬧也見門道。
三大主題專欄：
【表演漫遊錄】：著眼非制式空間中及都會地區以外的演出，帶領讀者漫遊去。
【物件動手腳】：聚焦偶、物件與道具在不同演出中的角色，挖掘它們潛藏與呢喃的話語。
【劇場鬼故事】：打開第三隻眼，召喚劇場裡國族大歷史與個人小歷史的幽魂，從藝術之窗一窺被忽視的過往與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