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沛淳
蝸牛殼的破碎與生成
隨著燈光的移轉,何晏妤 Naceku《在哪裡的蝸牛》自電梯間登場。他身穿白色連身緊身衣出場,背負著厚重的登山背包,象徵著都市裡的「蝸牛殼」,與身上充滿織紋的服飾形成強烈對比。透過拍手、翻滾等反覆性的動作,他展現出一種混亂、掙扎的狀態,呼應其不斷往返於部落與都市生活間的自我探索;這些身體動作不僅揭示了個體在身份矛盾中的掙扎,也是一場與自身文化矛盾展開的身體對話。

何晏妤 Naceku《在哪裡的蝸牛》(攝影 | Jc Pan,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提供)
隨後,Naceku 將背包放置地上,眼神堅定地以前後翻滾的身體不斷輾壓背包,他迫切地將其輾碎,彷彿暗示其中承載著難以承受的重量。 隨著粉碎般的音效及翻滾過後,他不再背負原先的重量,而是讓身體躺入破碎之中重新延展,並迅速向前滾動,企圖衝破圍觀的人群,突破被規訓的邊界。
表演後段,創作者放下懸掛於天花板的折疊書桌並反轉於地面,將背包裡的冷凍蝸牛與紅磚取出,並置於其上。都市的書桌與部落的蝸牛在此相遇,在矛盾中呈現出暫時的協調。這一幕不僅是物件的並置,更述說出在文化斷裂與離散經歷中,創作者以日常物件作為拼湊的碎片,承載著因在都市成長而斷裂、部分缺席的部落記憶,更延伸至對自我身份矛盾與流動處境的回應。
在渾沌的邊界中游移,Naceku 拾起文化的碎片,試圖打破二元框架。創作者透過其身體的延展與物件的再定義,讓蝸牛殼在粉碎後,雖無法回到完整狀態,卻能在不斷的重構與滾動中生成新的樣態。這樣的身體實踐,使他在部落與都市之間的往返,探索著自我身份的可能。

何晏妤 Naceku《在哪裡的蝸牛》(攝影 | Jc Pan,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提供)
織網中的流向與匯聚
直至尾聲,隨著解凍的蝸牛逐漸融化,水滴悄然滴落。冷凍的蝸牛在融化之際,象徵著文化記憶被重新喚起,使「過去」得以回到當下,卻同時揭示出「過去」已無法返回原初,只能在時間的流動中持續再生,不知所向。
恰好,蝸牛滴落的位置位於尤幹.尤勞 Yukan.Yulaw《流動的織網》之前,水滴順著以藍白帆布所鋪展的巨大織網,流入了廣大無垠的河域中。從蝸牛的冰封,到水滴的釋放,似如個體記憶與經驗不斷釋放、流動,最終與集體的織網交織,轉化為眾聲匯聚的河流,成為文化的流向。然而,這片河域的去向仍是未知的,它廣大而無方向與目的地,只能在不斷的流動中前進。
柔性語言的編織
當解凍蝸牛的水滴與 Yukan.Yulaw 的編織語言相遇,延伸出關於邊界與匯聚的想像。Yukan.Yulaw《織,造的邊界》三件作品皆透過藍白帆布的拆解與再編織作為核心,探討地理、性別、個體與集體邊界的流動與消融,並透過藍白編織訴說著既柔和又蘊含力量的語言,包容了不同個體的聲音與記憶,共創出充滿對話痕跡的文化織紋。
在《流動的織網》中,Yukan.Yulaw 以「河流」作為意象,隱喻著泰雅族隨河流遷徙而展開的歷史,亦呼應至與河流共生的土地──桃園青埔,使河流成為記憶與生命延續的載體。他將編織化為一種沿著河域流動而生成的語言,展現了與族群文化持續對話的姿態。

尤幹.尤勞 Yukan.Yulaw《流動的織網》(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提供/攝影:Jc Pan)
都市物件的轉譯
當藍白帆布深入部落,成為現代部落的常客,也成為了工業文化滲入部落的見證。尤幹將剛硬的藍白帆布拆解與再織,將其轉化為柔性織紋,賦予新的文化意義。這種轉譯也出現於 Naceku 的《在哪裡的蝸牛》中,她將來自都市的登山包與摺疊書桌帶入作品脈絡,成為承載記憶與延伸身體的媒介。兩者作品彼此呼應,藍白帆布、登山包與摺疊書桌雖源自工業化的都市生活,卻皆在作品中被解構,並轉化為新的文化符號。這些日常物件於邊界流動中成為個體與集體、部落與都市的對話橋樑。
從蝸牛殼的碎裂到織網的延展,Naceku 與 Yukan.Yulaw 皆在創作中展現出文化在破碎、重組與再生之間的持續流動。Naceku 的身體翻滾呈現出個體在身份矛盾中的掙扎,而 Yukan.Yulaw 的《流動的織網》則以河流意象承載族群的遷徙記憶,並匯聚著不同個體與思想。兩者作品雖從個體與集體不同面向展開,卻皆處於矛盾與流動之間,並在其中相互交織。讓人意識到文化或許永遠不是一條穩定的路徑,而更像一條在翻湧中往返、不斷流動的河流。在這樣的流動裡,創作者既需與自身文化不斷對話,也始終身處未竟與變動之中。
梁沛淳
目前就讀於台北市立大學視覺藝術學系碩班二年級,大學時主修教育,未來志向成為一名藝術教育工作者。目前研究關注於原住民族藝術、文化記憶與身分認同的視覺轉譯,希望透過田野調查經驗與藝術評論視角,書寫藝術與生活之間的連結。
【本文為 IATC 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與 2025 Pulima藝術節合作之評論人徵選與書寫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