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1 November, 2024

【開站專題】持續不斷的人間運動


主講|范振國

整理|楊禮榕、黃馨儀





做社會運動的三個焦慮

接到座談邀請,我其實很焦慮,不知道應該怎麼談。我的焦慮大概有三方面,第一個是怕幫了熊忙,幫了倒忙。所謂的熊忙是在列寧的《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中讀到的〈隱士與熊〉。這個預言講一個隱士跟一個熊做朋友:一隻熊、一個人在森林裡一起走路,後來隱士走累了要睡覺,一隻蒼蠅在他的鼻子上停著。熊想說他的好朋友在睡覺,不要把他吵醒,想把蒼蠅趕走,拿了一塊石頭往他的鼻子上一砸,把他朋友的腦袋給砸碎了,幫了一個倒忙。這是列寧對於共產主義運動裡太激進、不懂做一定妥協和調節的荷蘭、德國共產黨的諷刺。我現階段常有行動的慾望,覺得讀書、談論很無力,一直想行動,又怕太過毛躁,壞了大事。因此重新讀我的經典,警戒我自己的一些──我怕我為了幫助運動,分寸拿捏不住,幫了倒忙,所以重讀了這個。這是我的第一個焦慮。

第二個是《人間》雜誌創辦人陳映真以前講。因為我過去跟他一起工作,每一次出門要參加座談,有時候會幫他找資料,我說:「老大,你都這麼熟悉了,還這麼拼命準備幹嘛?」他跟我講:「我們要去參加一些座談,出一張嘴巴,不好好準備,對不起在第一線拼戰的人。」「這些運動者,拼得大粒汗、小粒汗,我們只有出一張嘴(台語)」、「不好好準備,怎麼對的起。」所以每次參加這種座談,都會感覺有點緊張。

第三個焦慮就是,這樣的談話有時候很無力。有人說:「不是我們不願意想起,是我們的政府要我們忘記」。這段時間這個政權有很多荒腔走板的事情──博士論文不讓人看;會議記錄也沒有,有了也要封鎖不提供──種種荒腔走板的行為。我想到魯迅說的「鐵屋子」的寓言:著火了沒有辦法衝出來,要怎麼辦?把人家叫醒,不就讓人死的更痛苦?這些都讓我很焦慮。

我把焦慮告訴鍾喬,他叫我不用那麼焦慮,只要把經驗、怎麼參與反杜邦,怎麼在《人間》工作,分享出來,讓年輕一代的朋友有歷史脈絡可以循,因為事情不是今天才發生的。我想說好,因為魯迅也說:不能夠因為我認為打不破這個鐵屋子,就抹殺了未來的希望。也許可能大家醒過來,鐵屋子就打破了。魯迅也確實參與、推倒了很多封建的牢籠。我照鍾喬的意見做了發言稿,寫了很長的稿子,鍾喬幫我發在「新國際」(註1),《兩岸犇報》的朋友也協助宣傳,主要是希望能夠對這個運動有所幫助。

從鹿港反杜邦運動開啟的人間視野。蔡明德攝影、提供。




以《人間》作為參照點

這個座談,我想從《人間》雜誌談起。《人間》從1985到1987年,發行了四十七期。

《人間》當然是一個經典,它常常被人提起,有很多很好的照片與文字報導,在文學和美學上,可能都是一個參照。談《人間》雜誌,最主要是要從其中找到對現在運動的參照點。例如看到蔡明德的照片,會想到很多一起走過的路:三十年前,我們那時候還年輕,才三十啷鐺歲,而現在蔡明德、鍾喬已經是享受半票的年紀了,我們還要為這些運動再現身,表示這三十幾年來,我們老了,但這個社會所有的毛病都沒有解決,還更惡化。不只是惡化,而且還有更多、更精緻的包裝手法,讓我覺得有點沮喪,雖然《人間》的工作常常受到讚美。

講講《人間》的一些影響:《人間》的讀法有很多種,可以從創刊號開始讀到47期;也可以看你關切的那些議題,每一集找。當時出版的時候,只能按順序一期一期讀,但創刊到現在已經35年了,停刊也31年了。現在它是歷史的文獻,可以任意選自己有興趣的專題來讀。有興趣讀的朋友,有一種讀法是先從第37期讀起,這期是陳映真針對《天下雜誌》的〈走過從前〉專題而做,標題是「讓歷史指引未來」。《天下雜誌》認為臺灣那時候的經濟成長、各方面成就是因為英明的領袖和菁英技術官僚等做了很好的決策所帶來的,並且全國同心敵慨,將台灣作為反共的堡壘、建設成美麗的寶島。陳映真不同,他以人民、勤勞大眾的眼光來看待歷史的發展,所以由五○年代開始一直到八○年代,十年一個年代,分看五○、六○、七○年代是什麼樣的性質?到八○年代的時候,是「再編組跟轉變」的時代,詳細的內容,在蔡明德的報告裡已經談到這樣的脈絡。

八○年代以前臺灣的經濟發展,戰後的資本主義發展,在陳映真的理論框架裡,就是在內戰、冷戰的構造底下,靠著美國的強勢扶持,在臺灣實施戒嚴,用獨裁式的開發,以低工資、低糧價、沒有什麼限制的環境法令,讓自然資源犧牲。直到八○年代,陳映真把它當作「再編組跟轉變」的時代,這時候已經快到解嚴,政權上蔣經國也說他們蔣家不再介入政壇,政治上也面臨解嚴的壓力。臺灣社會長期以來在這種高壓政權下,獨裁式開發爆發了各種各樣的弊端。所有的運動,工人、農民、環境、學生、族群、性別,所有的運動大家都上街了。《人間》在這樣的運動現場中,做了很全面的報導,可以說是無役不與。《人間》不只是社會運動的雜誌,也有「人間燈火系列」,人間燈火系列,收錄了很多很好的文章。如《人間》第5期,官鴻志跟蔡明德拍〈再見林投花〉,聚焦在大潭村;另外,第七期,陳列講蕭雲模跟江美玉,兩個人在惡地窮荒裡相互扶持,是一篇非常好的散文。看電影《惡水真相》或尤金・史密斯的攝影集,就會有類似這樣的照片,這是真的很經典。這是《人間》的一些報導,可以陸續的看。有興趣,看《人間》可以找到很多東西。





從鹿港開始的人間緣分

我自己跟《人間》的結緣,跟鍾喬有很深的關係。鍾喬早期跟陳映真熟識,他當兵的時候,我跟盧思岳在明道中學教書,鍾喬不知道從哪一個舊報紙剪下一篇報導,說鹿港那邊有污染,就去跟正在辦《人間》的陳映真說。陳映真說:那你就近組織人下去鹿港瞭解,可以做《人間》的義工,或是調查採訪的記者。我們用這樣的身份進入鹿港,開始接觸反杜邦運動,這個部分盧思岳付出最多。

簡單說一下在反杜邦運動的個人經驗。第一個,當時在反杜邦運動,我們有《鄉情》雜誌。原先是地方刊物,後來把它當作機關報,把地方活動、社團的東西變成刊物,專門寫反杜邦的各種資訊,藉寫文章鼓吹,成為比較正式的環保刊物。後來《鄉情》促成了臺灣第二個公害防治協會。第一個是臺中三晃農藥廠,這是第一個草根的公害防治協會(註2)。我們以前就在反公害,很民間性、民眾性的,戰鬥的對立面很清楚。後來慢慢演變成做生態保育,那是另外一回事了。第二個公害防治協會是「彰化縣公害防治協會」,是鹿港反杜邦運動的時候成立的組織,《鄉情》有一段時間是他們的機關報。那時候我在那邊寫了一些文章,思岳寫的比我多。我自己印象比較深的是寫了一篇〈從我愛鹿港,到我愛台灣〉。那時候地方意識很強,覺得趕走污染就好了,不要在我家後院就好,不要來鹿港就好了,到別的地方去就可以。但我希望觸及到根源性,如果它是污染,到臺灣哪一個地方都不應該,所以寫了這一篇〈從我愛鹿港,到我愛台灣〉。具體的內容忘了,標語還記得。只是希望大家能夠有共同的環境意識,也就是後來的講的共同體。





以藝術行動喚醒共同體

回想過去這些事情,想到共同體:最近因為疫情警戒,在家沒事只能唸書,特別看了一些關於疫情方面、公共衛生、防疫的書。我在兒子范綱塏的書架上,找到一本劉紹華寫的《疫病與社會的十個關鍵詞》,她是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的研究員。書裡面提及世界衛生組織曾以全球衛生為概念提出「世界一體、健康一體」(one world, one Health)的口號。因為19、20世紀,最嚴重的新興的傳染性疾病SARS、MERS、AIDS,到現在的COVID-19,都是人跟環境、動物,各方面互動關係出現的新興病毒。為了人類永續生存下去,要特別的強調環境、動物與人之間的關係,所以提了這樣的口號。防疫期間執政當局喊出的「同島一命」,基本上是抄襲這個口號。

現在是疫情警戒期間,我們沒有辦法聚集群眾,像以前那樣拼武場、上街對衝對幹,只能比較單獨的,或是用比較行為的藝術來展現。先不考慮要強效或運動性,至少是有創意的行為或裝置,提醒社會人心,如同夥伴講的:「不是我們不願意想起,是政府要我們忘記。」所以事實被遮掩,網軍不就事論事,只潑髒水。

而用裝置、行為藝術大概可以有一定的功效,讓我們的記憶裡一直保存,到公投之前能夠凝聚。蔡明德反杜邦的照片很經典,也很值得回憶。在反杜邦的鹿港經驗裡,除了經常辦小型座談,跟居民做鄰里訪談之外,也辦了一些文化活動。最有效果的是跟學校小朋友辦的繪畫展,讓小孩子畫圖,思考污染,並到龍山寺展覽。另外,我們也利用文化展覽場所,或是唱山歌的地方,一起歌唱、吟詩作對。那時,已經過世的粘錫麟老師常常一起出現,幫我們寫很好的毛筆;我們有時候用大字報寫一點簡短的詩、散文,也動員像楊渡這些媒體朋友。那時候還是戒嚴時期,媒體的控制還很嚴厲,用這種方式突破。文學、藝術種種很能夠感動人心,這也是反杜邦運動的經驗。

曾啟明、瓦旦、王墨林、陳憶玲,很多認識與不認識的朋友在做行為藝術,如同王墨林說的,很有分寸,因為我們是從屬的、是為了運動的大方向能夠推進,而不是為了凸顯表演。當然美學還是很重要。這些有想法的朋友,一個動作就表示了美學。最早在街頭做反農產品進口農運的時候,也有行動劇,臺灣牛變美國人,還很粗糙,但那也是一個行動劇。在比較對抗性的街頭運動裡頭,行動劇讓群眾有點調劑,也印象深刻,不管講者多善於演講,講話的內容可能不如一齣簡短的行動劇,能夠讓民眾印象深刻。所以護藻礁運動的行動藝術,很觸動我,且有很大的收穫。





為自己與下一的世代的公投行動

范振國與盧思岳、鍾喬於鹿港準備抗爭的合影。蔡明德攝影、提供。

最後,蔡明德的報告裡放了一張盧思岳、鍾喬跟我三個人刁著煙,在那裡摺文宣的照片。那時候我們反大煙囪,不反小煙囪。人常説不要亂倒垃圾,不要吸煙污染空氣,卻不管煙囪、污水排放,把公害運動當作道德重整。我們有一點叛逆,就抽煙那張照片,摺了文宣,內容是楊渡寫的:「用公投決定杜邦要不要在鹿港設廠,讓鹿港的民眾來決定!」那時候還拿到臺北來發,號召鹿港青年回鄉。因為是戒嚴時期,公投不大可能實行,但算是呼籲公投的先聲。

三十年前在鹿港,老人家就講:「為了子子孫孫,要跟他拼了。」我們有些朋友都已經當祖父了,有子孫了,還要在這裡奮鬥。這一次的公投一定要通過。潘忠政老師非常理性、實事求是、不溫不火、不卑不亢,是一種很草根運動、環境運動的領袖,他說:「不管成敗,就讓公投成為一個公民教育。」我覺得很好,我們不一定只要保衛下一代。

總之,戰鬥不只是為了子子孫孫,也為了自己、為了現下活著的自己的朋友,一定要密切持續的關注,把意志力、戰鬥力鞏固起來。祝我們的運動順利成功。

註1:范振國〈人間之鏡:在「以文化行動出發的環境生態運動」線上會議發言稿〉
https://www.newinternationalism.net/?tag=%E4%BA%BA%E9%96%93%E9%9B%9C%E8%AA%8C

註2:三晃化工廠設立於 1976年,地點在台中縣大里、太平、霧峰鄉交界一帶,從事原料生產,提供下游工廠的製造農藥。1984年底居民提議成立台中縣吾愛吾村公害防衛會,並且向縣政府申請登調,協商後,改名為台中縣公害治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