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9 April, 2024

【專題評論】在「文化」行動之外


文字|李哲宇





於現代性的分野下,相較經濟與政治等明顯可見的活躍行動,文化的行動能力一直是令人置疑的。文化要如何行動,總是成話題。在這些討論裡,當對應政治與經濟的難題,特別是倚著上下層建築的視野時,一方面,不免有著文化無法行動的隱晦否定;另一方面,卻又想暗示文化可以解決或大或小的難題,因此能夠行動。回到台灣的社會語境,基於戒嚴與解嚴後的社會運動處境,文化行動又總牽扯著它是否也能成為一種社會運動,又或者它僅扮演社會運動輔助角色的問題叢結。於今,當我們再把這樣的文化行動,引入桃園大潭藻礁,那麼它也還有著同樣的課題嗎?

2021年5月1日,當我往返繞行於衛星無法準確定位的海岸線,迷失在一座又一座巨大廠房之間數不盡的「電廠路」之後,終於憑著直覺穿越樹叢、越過沙丘,來到大潭藻礁區的行為藝術現場。那令人目不暇給的接連演出,和同步展開的藻礁生態踏查,雖在手電筒照亮漆黑路徑中落幕,可我還是在想,於有限的觀眾見證下,緊挨藻礁而展開的行為藝術,究竟還能提出怎樣的「觀念」?6月26日,回顧這次演出的「以文化行動出發的環境生態運動」線上論壇(註1),當還需辯解、論辯、論證,演出如何牽連集結更多受眾時,我想我們多少又回到上述的問題叢結。現在想來,面向生態的文化行動之課題應當能有所不同。它所追求的集體民主參與——亦即,社會運動與公民社會之構成的主要命題——之主體,也不僅僅是「人」。而這一切需要我們重新再檢視、虛構化那些「非人」的活躍行動者。





攝影:田玉文。




一塊死去的大地?

他這一想趕緊拔腿衝回家,撥動馬達,抽了一盆地下水,丟進幾條鰻魚苗。「一分鐘就翻白,那些鰻魚苗呀,死了!」(官鴻志1986:10)

1979年眼見環繞茄冬溪而生的草魚、泥鰍、蚯蚓、福壽螺相繼消亡,牛兒飲水腹瀉與狗兒變形。大潭村民在透過鰻苗確認下,終於肯定這一切都攸關高銀化工廠排放的廢水。「『鰻魚苗死在盆裡』的消息」一傳開(官鴻志1986:10),村民遂開始陳情、求償等行動。1984年不少村民因怪病辭世,1986年證實他們所罹患的怪病,即是鎘污染導致的「痛痛病」,亦即,食用下的鎘,將破壞人體內的鈣質,造成關節疼痛、骨骼萎縮、斷裂變形。曾經村民們費盡氣力營造的耕作場域,在鎘嚴重污染的地下水和茄冬溪流下,一夕之間都成為無法耕種的廢地。村民再也沒有立身之處。回頭來看,這也不是村民因為開發而面臨遷村。

從報導可見,這裡的居民有一部分原是為躲避石門水庫興建,而從桃園縣阿姆坪迫遷至此的泰雅族與客家農民。在高銀化工的危害下,他們終究又迫遷八德鄉的廢棄軍火藥基地庫(官鴻志1988)。事實上,大潭村民曾有過集體搬遷訴求,但在彼時,此處已成為工業發展的新標地。他們最終只換得政府收購土地與限期搬遷的命令。人去樓空的大潭村,漸漸搖變為今日所見的「台電大潭發電廠」與「大潭工業區」。諷刺的是,離高銀化工廠舊址不遠處而進駐的新工廠,卻為這塊鎘污染地掛上「環保科技園區」的招牌(王章逸2019)。(註2)是不是這樣,此處才不會再次成為「一塊死去的被遺忘的大地」(官鴻志1988:46)?

2021年5月1日,當我親見一落落宛若麒麟攀附海岸的藻礁,且隨著生態解說員趕在漲潮前,端詳其中的螃蟹、海星與柴山多杯孔珊瑚。我這才以為,當藻礁還以著行之有年的行動樣態,抗衡各式新開發案的擾動,那麼這塊地就一直沒有死去,問題僅在於我們人類會如何對其認識與交往。





認識與交往

自2001年觀塘工業區與工業港開發計畫正式動工後,沿著海岸線而活動的藻礁屢遭襲擊。各式工程使他們不少被活埋為填海造陸的基底、就地剷平或掩埋於泥沙裡。2019年開工的「第三天然氣接收專業港」,將引發的「突堤效應」更可能把上接白玉、下起關新,卻活動最為旺盛的藻礁區塊——大潭藻礁置於死地。人類干預地表樣貌的鑿鑿確證,迫使藻礁透過環境工作者、研究者等代言,讓我們能從各種新建工程的嘈雜聲中,看到他們已展現7600多年的行動能力。在我看來,也是他們的行動能力,動員起人們對其認識與交往的珍愛藻礁公投運動。

為碳酸鈣形成的礁體,是度過經年累月的海水沖刷而來。理論上,每十年會成長一公分,但在魚蝦貝蟹的啃食與海潮侵蝕下,有時過了二十年可能還不到一公分。就目前礁體約有五公尺厚度的推算下,這多少已歷經7600年的運動。進一步看,藻礁體多孔隙的樣態,正供予海洋各種有機質寄居與生育,或讓它們啃食礁體的石灰質。那裡可見海星、章魚、小丘多彩海蛞蝓、紅肉ㄚ髻鮫,以及會剪蝕短槳蟹與改變礁體樣貌的兇猛酋腹蟹,和不知道吃了多少生物長有50公分的裸胸鯙等蹤跡,當然,還有可能為世界僅存的柴山多杯孔珊瑚(林惠真2021;我們的島2019)。就這些樣態看來,環繞礁體而生的魚蝦貝蟹,無論怎麼來來去去,這些物種也在此打轉了同樣時日。進言之,礁體、魚、蝦、蟹、章魚等行動者——早於人類還沒有所謂民族國家劃分疆界的戰爭,以及由經濟發展為尊的指導原則下——已於7600年前就在此日以繼夜地展開海中碳酸鈣的吞吐、藻類、魚蝦蟹彼此吸納滋生的角力。那麼是否該去肯認,他們已成這一方領土的權利擁有者,他們理應是藻礁存續的直接利害關係者。





他們的行動,我們才剛認識

就先來後到的時序,或說耐命程度而言,人類還能有多少道德倫理的高度,令藻礁屈從經濟發展的邏輯?從另一角度來看,讓天然氣的使用配比高於燃煤,甚至取代核能等能源轉型目標,雖攸關飽受空害的島嶼存續,但從這種人為預防氣候體制惡化的消極措施外,我們是否也能一併衡量藻礁也扮演固碳的角色,對全球暖化正行著圍堵的功能(林惠真2021)。相較於以五、六年為尺度的「階段性」能源轉型策略,藻礁、魚、蝦、蟹千年來的生活策略是否更值得我們借鏡?(註3)能源轉型的命題,不只攸關我們此時此刻的經濟發展、環境課題,更有關於他們從過去走到現在向我們預示出的生存藍圖。從這樣的脈絡看來,當視大潭藻礁為「世界自然遺產」時(潘忠政2016),我們更可以看見,仍持續自我打造的藻礁,與串門其中而不斷繁衍的魚、蝦、蟹等兄弟姐妹們遠未臨終。如林惠真(2019)所言:「它的稀有性,我們才剛剛開始知道」,事實上,他們的行動能力,我們也才剛開始探詢。問題在於,我們人類是否真一意孤行地要了斷這些生存的參照對象?

現下,於藻礁與其同夥面前,當我們還議論著能源轉型如何兼顧經濟發展、公投是否有其他政治力介入、燃氣、燃媒與核能使用比可否來得及重新洗牌等等,令台灣人熟悉不過的劇碼時,我們是否該認真去聽聽,藻礁與其同夥們又怎麼說呢?身而為人若還只是懂得、也只會談經濟、計算、經營、治理,這是否將如拉圖(Bruno Latour)所言,是人對於自身定義的完全狹隘化?是否是時候,人們該試著去參與和學習這些「非人」的行動,別再以為只有「人」才是這塊土地上的唯一行動者(Latour 2019:172-173)?





「文化」行動

有了特定的社會想像,社會實踐才可能發生、也才有了意義。當我們實踐著所謂的「文化行動」時,無非也是由特定的社會想像所支撐,並由此詮釋出它的變造社會意涵。1970年代迄今,從高銀化工廠沿著茄冬溪排放於大海的工業廢棄液體,抑或沿著海岸線陸續設置的工業區、發電廠、天然氣工程等等活動,我們都已見到人類對此處地質變化的積極干預。誠然所謂的「人類」也不是整齊劃一的整體,就像這些變化並非上述的大潭村民、環境保育者、文化工作者所樂見,也不符他們的社會想像與利益。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從原本生存於大潭村的魚、泥鰍或蚯蚓,到由藻礁所組織起來魚、蝦、蟹、珊瑚等「非人」們,它們的行動也不惶多讓於人。別忘了,大潭村茄冬溪裡的蝦、魚、蟹決絕遠離而去的身影,說明了他們都是藻礁被迫以死亡示人之前,率先於大潭村顯身的抗議者。再說,當時也是鰻苗透過翻肚的行動,才協助大潭村民確診了「痛痛病」,是鰻苗令大潭村村民有了具體的抗爭行動。同樣地,今日有關珍愛藻礁的系列行動,不也是為發跡高雄柴山,卻繁生於大潭的台灣特有「柴山多杯孔珊瑚」、國際瀕危物種「紅肉ㄚ髻鮫」,以及種種尚未能確認命名的行動者所催生。量化的說,有著七十萬人連署的「珍愛藻礁」公投,不也是由它們所動員起來的嗎?

如拉圖所想,這裡透過虛構的手段把非人擬人化,無非為了強調這個世界並非繞著人而打轉。所謂的行動能力,也非人類專屬獨享。當我們能不再把非人視作無生氣的、充滿惰性的(在藻礁議題上,這一點也不抽象。想想那些認為可以在大潭蓋接收站的論述,不就是以該處藻礁已沒什麼活動能力為前提而發言。更別說早年為了埋管線,把藻礁當作無生命的石頭直接開挖的悲劇)(註4),那麼非人的行動能力,在使唯(人類的)利是圖的人能好好參照外,這也能讓我們意識到,這些非人也有著跟人一樣在這片土地生存的同等主權。進一步來看,評價所謂的「文化」行動(能力),特別是發生於大潭藻礁區的文化行動,應當就能趁此打破人與非人、文化與自然的分野。它的行動與效應,無論是已發生的行為藝術,或因疫情未能產生的證言劇場,毋寧都可把非人的行動能力納入考量,甚至與其結盟以重新配置既有的政治格局。這或許是為何拉圖認為我們可以「通過戲劇、展覽、藝術形式、詩作,也許還包括儀式,來探索這樣的虛構」(Latour 2019: 409)。

我想,王墨林為這場行為藝術留下的話語,或許就呈現了如此的虛構意圖(註5):

我與粉紅的相遇
在千年之外的藻礁上
用一種黏著的情愛
為了生死與共的諾言
我們千年一期、萬里一會
你是我身體的顏色
更是我們交換的誓言
註1:活動網址參見: https://www.newinternationalism.net/?p=6159。
註2:從王章逸繪製的地理區位圖可見,大潭電廠現今的位址,與原高銀化工廠址恰好相隔不遠。
註3: 這裡要特別指出,對「珍愛藻礁」公投領銜人潘忠政而言,當下的問題癥結不在於放棄天然氣,而是天然氣接收站是否真的需要蓋在大潭。這部分可參見(燦爛時光會客室2017)。
註4:參見(我們的島2017)
註5:參見: https://www.newinternationalism.net/?p=6159

參考書目

王章逸。2019。〈違章工廠汙染農地,別讓觀音大潭鎘米事件重演〉。
https://www.twreporter.org/a/opinion-illegal-factory-pollution-of-heavy-metal。(accessed 2021/08/02)

我們的島。2017。〈藻礁大未來:當第三天然氣接收站選址在桃園藻礁〉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xFNFGE6Zh4。(accessed 2021/08/02)

我們的島。2019。〈藻礁微光:中油的迴避方案降低生態衝擊了嗎?〉。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7CNZWyzyF4&t=903s。(accessed 2021/08/02)

官鴻志。1986。〈再見,林投花〉,《人間》5: 6-21。

——。1988。〈鎘影幢幢的荒村〉,《人間》36: 46-57。

林惠真。2021。〈藻礁,你不知道的海岸紅寶石〉。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aVIPj6Vy3c。 (accessed 2021/08/02)

潘忠政。2016。〈桃園藻礁的美麗與哀愁〉。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Jo0LPJpFVQ。(accessed 2021/08/02)

燦爛時光會客室。2017。〈七千年桃園藻礁 中油開發在劫難逃? 專訪 潘忠政〉。https://player.soundon.fm/p/e031b220-7ad3-44f7-9191-a251e8ef8ed1/episodes/fb80dde7-345a-4c8c-bf8f-9675deaf4e49。(accessed 2021/08/02)

Latour, Bruno 著,陳榮泰、伍啟鴻譯。2019。《面對蓋婭:新氣候體制八講》。新北市:群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