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姚立群
沙丘-沙灘-藻礁上的「國家機器vs.諸眾」
2021年5月1日(下略稱5.01)午後,桃園都域內的大潭藻礁,吸引了主要分屬於「搶救大潭藻礁行動聯盟」這面旗號下的台灣各地關心藻礁的成員與其老少家屬、親友,以及與聯盟親疏不一的藝術/文化界人士,參與這一場連結了藻礁「夜觀」導覽與行為藝術展演的「人與自然的勞動」活動。他們都在事先向聯盟登記報名而能夠進入到藻礁區內,亦即,透過聯盟的統籌,向「場地方」報備過了。場地方,也是一個「聯盟」,是幾個單位加總起來,集國土(都級轄區)管轄、警力派駐、國營事業機構開發案執行等等的權力於一身,籠統地將「大自然」變成了一個國家層級管理機制下的「場地」。這也為在豔陽高照的勞動節這一天,扣連社會運動的行為藝術展演的「發生」,提供了富有激進對話意涵的場域。
從工業區的一般道路轉入一條木麻黃夾道的小路,即可見到場地方設隘守衛的小屋。沙丘當前,在員警核實名單,並做現下必須的「檢疫」工作時,西斜的太陽已經毫無遮攔地放射光與熱,如同對照著名冊又難以核實的關切盤查,對著來人做著最後一道的確認。訪客們過此關卡,才能翻越沙丘,才能看到心之所向的藻礁海岸!一旦站上沙丘頂上,訪客將綜觀到今天整個活動區域:兩道突堤夾堵/切割了海岸線,圈劃了傳說中七千數百年成型、約200公尺的植物造礁生態。
表定於四點開始的活動,由桃園在地聯盟理事長、珍愛桃園藻礁公投連署領銜人的潘忠政講解「藻礁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在天地之間揭開序幕。他的演說,再一次地依循保護藻礁生態的意志,映照政策的沉淪,召喚敬重自然、愛惜自我的意識。在現場,一份記載當日藝術家們展演內容的說明書,散發給訪客們:一張粉紅色的紙張上,依照呈現的順序,記載了藝術家姓名、呈現時間、作品名稱,以及部分作品的內容說明。在潘的演說後,歷經三個小時以上的行為展演不中斷地登場。
同島沉浸在新自由主義式的原生態消亡中
行為藝術在當代藝術的脈絡要怎樣被書寫呢?是要以一種維度化的觀念去闡述行動哲學嗎?置身於當代這個五光十色的環境,通過身體感知浸淫出來的行動修辭,也是瀰散著空洞的虛無化。那麽我們要對現今流行於當代藝術界的行為藝術,提出一個詰問的是:行為藝術除了用一堆空洞的身體形而上學堆砌起來,它還有什麼值得讓我們在這個虛無的時代再現它呢?我們在尋找的可能性,也許從這次「《台北捷運潛水夫症工人》行動現場聯盟」開始探索。
──王墨林寫於2020年11月27日(五)行動聲援「台北捷運潛水夫症工人的職災賠償──第三次言詞辯論庭」之前)
去(2020)年11月27日(下略稱11.27),在台北地方法院大門前,「台北捷運潛水夫症工人的職災賠償」記者會中,王墨林號召七位夥伴,以「行動現場聯盟」的概念緊急成軍,加入「台北捷運潛水夫症戰友團」,呈現現場集體創作《潛水夫症「生態」》。這一次藝術工作者與社運者的集結,讓藝術家成員們更新過去參與社運活動的經驗,並在王墨林的激進提問中進行深入的反思;行動繼續是他們的共識,但未可知的,《潛水夫症「生態」》是下一步投入「搶救大潭藻礁」的先聲。
在11.27後,環保團體與桃園民眾2020年12月11日(下略稱12.11)發動「搶救藻礁公投連署」,而緣於曾啓明長期對於此內含客家文化經緯的議題關注,旋即啟動了連結並執行統籌,「行動現場聯盟」再次以「行動劇」提引/交織集體行為展演的形式,於12日16日加入了珍愛藻礁公投工作小組在行政院前發動的「誓師大會」。此大會師標投於2021年8月28日的公投,疾聲號召於2021年2月底前募集到35萬份連署書。事實上,連署書數量是在二月底的一周之內,才意外飛速補足逾七成的缺口並達到翻倍預期的成果!這成果,不無表示藻礁議題已獲取相當多民眾的關心,然而政治勢力如何高調盤桓、強力拿捏,不言而喻。與之平行的是,懸繫在中油工程莽動中的藻礁危亡事實仍是進行式!於是,4月22日(下略稱4.22)世界地球日,藻礁公投領銜人潘忠政於進入總統府聚會前召開記者會,「行動現場聯盟」再次以現場行動展演為藻礁發聲。12.11與4.22這兩次的現場,藝術家們均掌握了藻礁本身蘊含的粉紅色彩,在行政院門前與總統府前凱達格蘭大道上,以及高昂的能量潑灑出對於公部門拖沓與輕視生態議題的憤怒,以及完成一個屬於臺灣土地上的文化意象。
「大潭藻礁現場的展演」接續11.27、12.11、4.22,繼續藉由藝術家與社會運動的鏈結,挑戰從這片土地與其人文的變遷的文本切入/深入,在藻礁原生態區域鋪展「行動藝術與生態踏查的環境劇場」!
據載,1957年,政府為興建石門水庫,將復興鄉的卡拉社部落遷村至大溪鎮中庄,後因淹水被遷到觀音鄉大潭新村。1982年,大潭村發生第一起鎘米事件,新村居民因而四散。於是,在夕照中展開的作品呈現,曾啓明〈身存〉、阿道.巴辣夫.冉而山〈儀式〉、瓦旦塢瑪〈卡拉_海邊的山地人〉與〈海邊的山地人_泰雅〉、林安琪〈水池中的土地〉這些作品,像是當下平和的浪潮,一波波將觀眾層層捲入近現代的原住民遷徙的悲歌詠嘆之中。而當筆者咀嚼著如此回應歷史之聲的創作細部時,身後一位前輩輕輕地說,以前藻礁這裡就是農務之餘大人小孩的遊樂場──的確在大潭,無論是原住民的過客生涯或悠長的客家生活蹤跡,都曾經扣連著一段有藻礁的「純真年代」!誠然,如果工業汙染曾是經濟起飛時期帶給臺灣人的歹毒烙印,何以今天,我們無法更為高度看待藻礁的既存證明與涵養生機的優越性,深刻反省,當作一種驕傲而宣告世人,卻反倒一而再地,提出致其消亡的開發-建設計畫呢?這是一種民主自由的「失敗」吧!王墨林〈繁花廢地〉、江源祥〈生異〉,即是對著天地之間囂張的新自由主義,竭力地吶喊、警示!餘暉消失之前,曾啓明的延時式行為〈土活〉趕在在藻礁上鋪上一道白色之路,導引四下探看的訪客進、退。
夜幕低垂後,全區中除了藻礁上進行「夜觀」的訪客燈具所形成的星星點點,一片黑暗,大地很輕易地給出了對話的邊界:人之於風景,文明之於自然,民生/經濟之於環保,生命之於死亡…每一種開始二元交相混音,加上人面對純然黑暗的反應,擴大了眾聲喧嘩的效果。最後,曾啓明召集眾人一起到沙灘上,帶領卸下燈具,聚光成字,完成「環境劇場」的最終部分〈合一命〉,眾人當下決定齊呼「藻礁永存,永不妥協」,做出句點。
公共的可能:民主之民的社會雕塑
正當執政當局的文化治理在此藻礁議題上完全缺席之際,民間團結之力,直至5.01所達成的集「社運-教育-藝術」一體的行動,逐漸撇開著重層級部署的內向化手法,而透過扁平的協同工作,從抗爭現場(國家機器聯盟屬下的各機關地)、教室到原生態領域,前仆後繼,呈示出一個微型的文化性組織模式:自始如何認識議題,反身實踐,不讓事態傾斜成只因國家機器對於科學性的對話以遮蔽、以壓迫等等手段與姿態,致議論的空轉──大潭藻礁的危亡與存續,已經讓台灣社會的民主內裡見光了嗎?文化治理還是在這樣的內部事務上持續缺席嗎?
也因為這樣的團結/連帶,一旦將5.01與11.27、12.11、4.22做為一個體系發展來看,從時間點的設定,從台北地方法院、行政院、總統府到大潭藻礁的地理鋪展,「行動現場聯盟」在社運現場所以集體形式容許適性而反覆施作的藝術介入──就藝術的行動史脈或串聯社運團體的具體工作,以及就土地與人文的變遷的歷史認知,以在地化的進程與特色來省思與鍛鍊,一個可貴的「社會雕塑」儼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