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良豪
賴有豐／嶼鏈藝術工作室《沖積 Alluvial》（攝影｜林政億，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在那些被開發遺忘、被地圖邊緣化的地帶，我們是否還記得，自己曾經如何與土地共處？那些曾是生存依據、文化根源的濕地，如今逐漸被封存為一串數字、冰冷的資料與記憶的碎片。當環境面臨消逝、當文化不再說話，人們是否還能從身體的感知中，重新找回與土地之間的語言？
《沖積 Alluvial》（以下簡稱《沖》）以臺東知本濕地地景為軸心，交織舞者身體與場域的即時互動，使舞蹈成為一種活的地誌書寫，同時對邊陲文化與身分認同進行反思。作品以非敘事的詩性形式，引領觀者從聲音與動作中重新經驗土地，也讓人不得不面對一個更深層的提問：當地景與語言一起消失時，身體是否成為我們最後一塊還能發聲的文化器官？
賴有豐／嶼鏈藝術工作室《沖積 Alluvial》（攝影｜林政億，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地景作爲身體記憶的容器
舞者的出現非典型進場，而是從觀眾之中、土地之上、濕氣之內緩慢浮現。他不是「走上舞臺」，而是四肢著地，如同自土中生出，尚未完全直立的生命體。這樣的進場打破了觀演邊界，讓觀者在一開始即被迫重新定位自身在觀演關係中的位置。筆者認為，舞者所行之路，不僅是編排好的動線，而是一條條與濕地共振過的路徑，流動著透過日常浸潤而自然生成的節奏感。
舞者的身體，猶如象徵「文化起始於這片土地」般命題的身體化實踐，而舞者對土地與身體的熟稔，勢必來自長時間的觀察與田調，觀者彷彿能從動作中感受到土地的濕度與氣味。也正因如此，《沖》的身體，不只是動作的承載容器，更像是文化與土地彼此滲透後，一種具體的延展。
聲音為「場」，感知為「本」
若問這場演出從哪裡真正「開始」？那或許是在我們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隨著演出進入中段，觀眾被引導閉上雙眼，視覺暫時屏除，聲音成為場域的真正主體。風聲、雨聲、雷鳴、水流、浪濤與鳥鳴——這些自然聲響不是背景設定，而是場的構築骨架。它們鋪陳出一種「未建築」的劇場，使人無需看見，即能「在場」。
隨著舞者的移動在這片聲音構築的空間中，傳來舞者預錄的人聲，一句低語：「當文化只剩下數字。」這句話沒有情緒渲染，卻像一道冷冽的靜音，提醒著我們：當語言被工具化、文化被數據化，我們與土地之間的感情連結，也將隨之沉沒。此刻，身體反而成為唯一仍能抵抗遺忘的載體。
賴有豐／嶼鏈藝術工作室《沖積 Alluvial》（攝影｜林政億，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以身體為證：那些從未消失的動作記憶
演出進入後段，舞者的身體語彙逐漸轉爲更具象的生活痕跡。一連串與原始維生活動相關的符碼：採集、打獵、捕魚、進食……這些動作並非戲劇化再現，也非對「原始人」的視覺化想像，而是以舞蹈語彙進行拆解後的重組與重構。肢體不斷在地面與空間之間移動，重心沉穩，節奏漸快，並層層堆疊，動作的指向如一種被歷史遺忘的生活狀態。
其中，有一畫面讓人印象深刻，聯想到猴子吃香蕉的行為，但又未完全指向模仿。這種接近模樣卻未進入表演化的動作策略，使這段編排介於動物性與人類記憶之間，形成一種曖昧卻能被辨識的身體語言，這組動作段落無疑是全場動作意涵最淺顯的部分。然而，動作強烈、象徵意味重，卻也因此略顯密集，若能於節奏與質地上給予喘息與停頓，或許能讓這段象徵性段落更加鬆動，開拓更多解讀的空間，也讓觀者與作品保持更深的共感體驗。
直到此段結束，舞者忽然發出一聲來自體內深處的哭號。那是本場唯一真正劃破寂靜的聲音，不屬於角色、劇情，也不尋求理解，它像是某種無以名狀的情緒從舞者身體的氣孔洩出，觀者無法判斷這聲音是屬於人、土地，還是文化記憶本身——而那種無法歸類的痛，使作品短暫地超越了形式，成為傷口本身。從那一刻起，《沖》不再只是演出，它短暫地成為了一道真實情緒的出口——將我們與土地之間那條看不見的神經，再度連接了起來。
最後一幕 來自天地的回應
演出接近尾聲，天空忽然開始飄雨，觀眾沒有驚慌，舞者也沒有停下，雨滴落在地面上，同時拍打著我們的手臂與肩膀。在那當下，我已無法分辨，這是巧合，還是天地對這場作品的回應。這場雨成為作品的一部分，也成為感動的一部分。不是情節讓人感動，而是某種無法預測、無法複製的自然現象，讓我在那一刻深深相信：這部作品，不只在說土地，也在傾聽天地的語言。
那瞬間，舞者與天氣、觀眾與土地、呼吸與雨水，全都沒了界線。讓我理解到《沖》不是人為的創作，而是一場與環境、身體與記憶在當下共鳴的發生。只要身體仍能回應，「文化」就不曾真正沉默；「土地」，也從未停止訴說。
賴有豐／嶼鏈藝術工作室《沖積 Alluvial》（攝影｜林政億，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 尹良豪 ▟
與舞台有著剪不斷的情感，曾在燈光下迎接觀眾的目光，也在幕後見證創作者的執著。最感動的時刻，卻往往發生在觀眾席——當表演與時間交錯，情感被悄然擾動。曾遊走於評論與教育之間，筆下記錄的不只是演出，更是藝術與生活交織的痕跡。在文字與教學之間來回穿梭，試圖為藝術留下溫度，為教育拓展可能。期許自己成為橋樑，讓更多人透過不同的視角，看見藝術如何滲透日常，如何在人與人之間悄然發聲。
【本文為 IATC 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與 2025 艋舺國際舞蹈節合作「駐節評論人」計畫之觀察與評論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