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良豪
Vir Torres《Borboleta do Cèu e da Terra》（攝影｜劉怡嘉，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手持著節目冊，自捷運龍山寺站出站，便踏上一場以身體為座標的城市探險——艋舺國際舞蹈節，今年的表演依舊分佈於萬華各地：萬座曉劇場、糖篰文化園區、新富町文化市場、華江整宅天橋、和平青草原……每一個演出地點不僅是觀演的場域，更像是節點，一個城市記憶被觸發的開關。
觀者不再只是坐在鏡框式劇場中「等待被照顧」的觀看主體，而是必須成為行動者——穿梭於巷弄之間，躲過外送車；在阿嬤曬衣場旁轉彎、問路，甚至錯過演出再折返……在這些無法預演的城市互動中，藝術重新被納入生活之中，也讓觀演關係自動從凝視的距離感，轉變為具參與性與身體勞動性的實踐。
城市干擾的詩性：重構空間感知的可能
當都市日常逐漸被制約化與視覺濾鏡稀釋之際、感官經驗逐漸模糊時，表演藝術介入城市，不再只是激進或另類的策略，而是一種「感知回歸」的動作。新富町文化市場作為艋舺地區歷史與生活軌跡的交匯之地，不僅承載昔日的市場記憶與群體感官經驗，更因其非劇場的空間條件，使表演發生時，自帶一種難以預測的張力與呼吸。在這樣的場域中，空間不再只是劇場經驗的替代方案，而是成為創作與感知的「共存者」。以下為筆者觀察到2025年艋舺國際舞蹈節新富町的兩部演出——Uni優尼客當代馬戲團的《假想敵》與葡萄牙藝術家Vir Torres的《Borboleta do Céu e da Terra》——便是在空間與身體共構的脈絡中，提出兩種不同卻互補的身體辯證方式。
蔡宏義、楊峻毅／Uni優尼客當代馬戲團《假想敵》（攝影｜劉怡嘉，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馬戲的邊界：空間對身體的回應
在新富町文化市場這個非典型表演場域中，蔡宏義與楊峻毅的《假想敵》展現出馬戲表演者獨有的身體條件。面對空間惡劣的條件下：地板的不平整、封閉混亂的動線及障礙物、以及觀者與表演者近距離、無邊界的互動，還有場地中央一片簍空的玻璃地板，皆是對表演者的身體控制與空間感知丟下極大挑戰，但表演者沒有因此迴避，而是直球對決，讓每一個動作都帶有迫切與真實的危險感，也強化了演出中「不確定性」與「風險」的氛圍。
兩人僅以一桌二椅為道具，運用高難度的支撐、平衡與翻滾動作，在有限空間中建立高度技巧與情感的信任關係。動作雖富技巧，卻不流於俗套，反而細膩地勾勒出人與人之間面對「假想敵」時的自我拉扯與協商。這場演出不僅是當代馬戲對「敵意」與「自我鬥爭」的詮釋，也是一場與空間共構的身體辯證。觀者不再是遠觀技巧的旁觀者，而是被捲入一場呼吸、肌肉與摩擦聲交織的即時現場。
作品藉由空間侷限與危機感，將身體推向臨界邊緣，激發出當代馬戲表演既富彈性又深具生命力的藝術能量。
蔡宏義、楊峻毅／Uni優尼客當代馬戲團《假想敵》（攝影｜劉怡嘉，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緩慢的儀式：異文化身體的自我尋覓
若《假想敵》是與空間搏鬥的身體戰役，Vir Torres的《Borboleta do Céu e da Terra》則是一種緩慢、近乎冥想的身體詩學。Torres融合西班牙佛朗明哥與日本舞踏的身體語言，在新富町這座具生活紋理與歲月沉澱的市場空間中，展開一場如流影般的儀式行動。從市場角落的一張椅子開始，Torres沒有直接進入所謂「表演狀態」，而是以微妙、近乎解構的步伐，逐漸牽引觀者的感知節奏。
這種緩慢的身體介入方式，使人想起Kazuo Ohno所追求的「身體作為記憶容器」的實踐。舞踏的內斂與佛朗明哥的奔放在Torres身上並存，不是形式上的拼貼，而是根源性的交織。兩者皆對「死亡」、「根本性」、「存有」進行深層凝視，而Torres透過柔軟、延異的身體語彙，捕捉此一模糊帶的動作質地——一種在文化、身體與記憶交錯地帶誕生的「身體靈性」。即使觀者在敘事或形式上無法即時捕捉其完整脈絡，但在流動的市場空間中，Torres的身體實踐自成一種異文化的詩性場域，讓觀演關係轉化為「震盪式共鳴」，而非邏輯線性理解。
Vir Torres《Borboleta do Cèu e da Terra》（攝影｜劉怡嘉，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城市作為表演的肌理
這兩件作品的共通之處，在於它們皆未將「表演空間」視為需征服、調和或妥協的對象，而是將其視作創作夥伴，如同編舞中的另一位舞者。空間的限制、聲響、光線與歷史，共構出身體的演出策略，也轉化為表演語言的一部分。這種方式不僅為創作者帶來新的挑戰，也為觀眾提供了一種與劇場經驗迥異的觀演方式。若說傳統劇場追求視野的集中與控制，那麼在城市場域表演的作品則提醒我們：觀看本身可以是移動的、協商的、甚至是斷裂與再連接的過程。如同梅洛龐蒂所言：「身體本身即是感知世界的第一器官」， 此類非典型場域的觀看方式，觀者與表演者共享不確定性的感知體驗，使得空間不再是背景，而成為表演本體的一部分。
新富町文化市場不是一座靜態的舞台，而是一個流動的時空膠囊，在每一場演出中都喚醒不同層次的城市感知。如同回到表演藝術最初的形貌——街頭、廣場、戶外、邊緣地帶——這些作品提醒我們，藝術從來就不只是被保護與包覆的對象，而是能穿越結構、挑戰觀看、重新編寫城市敘事的身體實踐。或許正是在那些看似不合適的場域中，表演者與觀者才能共同摸索出一種與城市共生的姿態。
Vir Torres《Borboleta do Cèu e da Terra》（攝影｜劉怡嘉，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 尹良豪 ▟
與舞台有著剪不斷的情感，曾在燈光下迎接觀眾的目光，也在幕後見證創作者的執著。最感動的時刻，卻往往發生在觀眾席——當表演與時間交錯，情感被悄然擾動。曾遊走於評論與教育之間，筆下記錄的不只是演出，更是藝術與生活交織的痕跡。在文字與教學之間來回穿梭，試圖為藝術留下溫度，為教育拓展可能。期許自己成為橋樑，讓更多人透過不同的視角，看見藝術如何滲透日常，如何在人與人之間悄然發聲。
【本文為 IATC 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與 2025 艋舺國際舞蹈節合作「駐節評論人」計畫之觀察與評論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