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于崴
施旻雯《口毛》選粹版（攝影｜林政億，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關係」聽起來是個大標題、討論起來也許太過哲學，在此時此刻的我們，一場又一場的變動讓世界不像從前那樣可預測，人和人之間的距離變得很微妙，感覺彼此應該要靠得更近才對，卻總是有種不斷拉遠的矛盾感存在其中。重組、分離、校正、再重組，我們變得非常脆弱、敏感又模糊，我們看見彼此變得容易，但理解彼此更加困難。
科技和演算法將我們丟進海量的資訊之中，社群媒體和網路雜誌上，用許多新的詞彙和相關文章定義我們所處的關係和狀態，嘗試理出一條合理的脈絡；好像透過不斷的命名，我們才能稍微了解這個時代的親密關係到底怎麼了。艋舺國際舞蹈節今年以「Diversity」為主題，看似談的是文化、族群、性別等等，但如果我們把它拉得更近、縮小距離單位，其實也是在問：我們怎麼跟彼此相處？怎麼在差異之間找到共同的節奏？
「萬座焦點」Lukas Karvelis《Yet Another Day In Paradise》（攝影｜林政億，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口毛》的彈性對話 關係中最真實的樣子
在施旻雯《口毛》的選粹片段中，我們看見兩位身體方式截然不同的舞者，透過有趣的物件建立一場身體的溝通練習。令人印象深刻的物件是彩色彈簧圈，這是一個看似平凡童趣的玩具，但它高度的收縮延展能力，拉出了關係中張力與鬆動的交替狀態。連續性的迴圈在拉扯的過程，讓兩個不同性質的個體，用不相同的玩法繞出適應的方式，最後達成了一個平衡；這樣的平衡不是兩者的一致性，而是在錯置中，彼此找到能夠立足的狀態。
我記得有一段彈簧圈在舞動中被打了一個結，使得結的兩側無法舒展開來，讓我很在意，沒想到在兩個舞者的「溝通」之下，結在後半段居然神奇的被打開了！這很有趣，讓我想到那些性格迥異卻深深吸引的關係，透過彼此影響、互相修正，達到充滿彈性、非靜止的平衡感。
施旻雯《口毛》選粹版（攝影｜林政億，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渡鴉》中的習慣與痕跡：有些人離開了 但也從沒離開
渡鴉，在神話和文化裡有眾多的象徵意涵，但在黃仕豪的《渡鴉》的雙人舞作中，看見的是關係間記憶和陪伴的深層作用。兩位舞者用身體，描繪一種留下來的感覺，又輕柔又深刻，你能感受到極為微妙、卻說也說不清的感受，那是一種日常習慣的殘影，一種像是離開卻好像還在這裡的溫度。
舞者柔和的身體承載著深沈的情緒，不像是在講一個明確的故事，或許用引領我們誠實感受留下來的習慣更為貼切；讓人想起那些已經走出我們生活裡的人們，不限任何關係，他們的氣味、走路的模樣、說話的習慣，深植在我們身體記憶裡。我們就是在這些遺留裡，成為我們現在的樣子。
黃仕豪《渡鴉》（攝影｜林政億，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反諷中揭示理想關係 苦中作樂的天堂
我們在親密關係中經歷的重建、適應、疲乏、平衡，在「萬座焦點」的Lukas Karvelis《Yet Another Day In Paradise》中有跡可循。看節目單時，我原以為是個浪漫小品，每想到是一場以情感為名的體能測驗。一開場，兩位男舞者穿著有些誇張的服裝，用同樣的步行節奏出場，他們一起站上滑板，面對面開始輪流脫去彼此的衣服，空間裡聽得見舞者顫抖的喘息聲。他們靠得很近，搖晃的身體讓人非常緊張，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有人從上頭摔落。接著，他們同步換上運動服，開始繞著舞台慢跑，時而交錯的超越另一人，時而又在同一個位置同行。
整支舞給我一種信任彼此，卻同時感到不安心的狀態，他們試圖找尋身體和情感上的同步，像是一種日複一日的共處練習，如同當代親密關係中的某種樣貌；那不只是身體上的靠近，也是情緒和日常生活的依附，雙方須不斷協調、定位，才不會從晃動的天堂摔落。
在速度快到來不及靜下來思考、習慣性分類彼此的時代，我在三件作品中，看見對於「關係」不同角度的提問，無論是溝通中的反覆與差異、離開之後留下的習慣和餘韻、還是親密關係裡持續的協調練習，皆透過身體溫柔地展開。他們邀請我們回到身體，從自我經驗裡覺察和學習，換一個角度理解相處這件事。
或許在這個越來越令人焦慮的時代，我們需要的不是急著去定義什麼樣的關係才是標準答案，而是練習允許自己慢下來，不慌不忙，給彼此一些空間和時間，允許之間的差異，也容納不確定。從這些身體裡，我們學習怎麼靠近、怎麼在晃動中站穩，也許能為當代關係，寫下新的頁面。
「萬座焦點」Lukas Karvelis《Yet Another Day In Paradise》（攝影｜林政億，艋舺國際舞蹈節提供）
孫于崴
現為燈光設計師、藝術家，作品跨足於劇場及當代媒體藝術。劇場燈光作品擅長以長時間光影變化雕塑角色性格。個人創作多以錄像、燈光裝置及行為藝術為主，內容多探討文字語言及個體行為及群體形象。
【本文為 IATC 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與 2025 艋舺國際舞蹈節合作「駐節評論人」計畫之觀察與評論書寫】